紫砂名家黄健亮谈从茶俗看台湾茶壶流变

—黄健亮

茶具,亦称茶器或茗器,两千年来随着饮茶法的递变、茶类品种的增多,茶具的制作技术也日趋完善,变换不同的机能和形制,发展出不同的面貌。学者认为”一部中国茶器流变史,就是一部饮茶生活文化全史的缩影。无茶器的文化,即无饮茶的文化,反之亦然。”(吴智和,1996)的确,自古以来,茶具始终是茶文化发展的重心之一,茶具无时无刻不围绕着茶,例如唐代陆羽所推崇的越窑青瓷碗,宋人独钟的建阳和吉州黑盏,以及明代的定窑白盏及宜兴紫砂壶,早就是中国茶文化中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在唐代和宋代以前,因行煮茶法与点茶法,所以饮茶用的茶碗是此时茶艺的重心。

但是到了明代泡茶法大行以后,茶器的重心慢慢的转向茶壶,近四百多年以来,茶器的重心始终集中在茶壶身上,未曾稍离。

以孟臣壶为主要代表的宜兴工夫茶壶,产自江苏太湖之滨,以壶小色佳在各式茶器中独领风骚。自明末清初起,宜兴小壶在闽粤沿海地区,与工夫茶俗所产生的种种交流,对中国茶文化产生深远的影响。这首长达三百余年、宜兴陶文化与工夫茶文化相激相荡的壮阔史诗,造就了闽粤地区盛极一时的”宜兴冲罐”热潮。工夫茶俗随着闽粤移民进人台湾后,自此带有”小”、”圆”、”红”特征的陶壶,近二三百年来都是台湾泡茶用壶的主流。近代,工夫茶转化为俗称的”老人茶”,至二十世纪晚期,茶事趋于精致化,”小壶泡法”蔚为风尚,实亦脱胎于此。

台湾早期移民以大陆闽粤沿海地区为主,因此台湾泡茶用壶可溯源至明郑踞台时期的流寓官员、文人及移垦民众,将当地的工夫茶具带进台湾,其对本地茶俗所产生的深远影响,迄今不衰。清康熙42年(1703)出任台湾海防同知的孙元衡,著有《赤炭集》,诗曰:”烹茶之法教儿童,蟹眼潜听火候工,汲取竹林僧舍水,雨芽来自大王峰”。清康熙一乾隆间人周澎亦曾留台,著有《台阳百咏》,诗曰:”寒榕垂荫日初晴,自泻供春蟹眼生,疑是闭门风雨候,竹梢露重瓦沟鸣”,并自注:”台湾郡人,茗皆自煮。必先手嗅其香,最重供春小壶…”,可见当时闽粤工夫茶俗已在台流传。到了清末徐坷(1869-1928)《清稗类钞》:”闽中盛行工夫茶,粤东亦有之,盖闽之汀漳泉、粤之潮,凡四府也。烹治之法,本诸陆羽茶经而器具更精。”民初连横(1878-1936)《雅堂文集?茗谈》:”台人品茶,与漳、泉、潮相同……。

茗必武夷,壶必孟臣,杯必若深,三者为品茶之要,非此不足自豪,且不足待客。”更是具体地说明了两地的脐带关系。

工夫茶对茶具的要求,可谓历来各家茶法之最。尤其是”工夫茶四宝”—孟臣壶、若深杯、玉书喂、潮汕烘炉,四者缺一不可。民国翁辉东(1885-1963)《潮州茶经?工夫茶》:”工夫茶之特别处,不在于茶之本质,而在于茶具器皿配备精良,以及闲情逸致之烹制。”四宝中的玉书喂、潮汕烘炉俱为土产,若深杯则有价廉的广东枫溪瓷杯、福建德化窑瓷杯或价昂的江西景德窑瓷杯;至于茶事主角的茶壶(俗称冲罐)首推宜兴产制的”孟臣冲罐”,较贫穷的人家则只能以土产的”潮汕冲罐”(或曰土罐)瓜代。

尽管早期台湾茶器深受工夫茶俗影响,但毕竟是刻苦简朴的移民社会,除了少数上层阶级仍然像原乡一样讲究外,一般平民并无力追求茶器的精美,概以实用为尚,清张心泰《粤游小识》所载的”潮郡尤嗜茶,……甚有酷嗜破产者。”

想必不易在台湾发生。周澎《台阳百咏》注:”台湾郡人……最重供春小壶····一具用之数十年则值金一纷。”道光十二年(18咒)周凯《厦门志》:”俗好吸茶,器具精小,壶必曰孟公壶,杯必曰若深杯。”这类供春小壶、孟臣壶之属,在彼时已十分昂贵难得,连身处上层社会,讲究”非此不足 自豪,且不足待客”的连横都 要说:”然今日台湾,欲求孟臣之制,已不易得,何夸大彬。” 逞论寻常人家。

宜兴小红壶似乎带有一股魅力,每于域外带动风潮,如十七世纪中叶起,外销欧洲的”红色瓷器”(redporcelain)、”钵开饶”(Roccaro葡萄牙语);再如清同治以后,轰动东流茶陶两界的”朱泥烧”;以及在闽粤沿海乃至南洋一带,所掀起的”工夫茶壶”红色风潮。更值得注意的是,她所鼓动的红色流行风,每每引起欧洲、日本、潮汕、台湾陶人以各种方式加以临摹仿制,进而启发了当地的壶艺、茶风。

同属工夫茶区的潮汕与台湾,两地陶人基于市场因素,都曾对宜兴工夫茶壶进行仿制,清末金武祥《海珠边琐》曰洲”潮州人茗饮,喜小壶。故粤中伪造孟臣、逸公小壶,触目皆是。”允为一例。但受限于泥料与工艺技术,无法以宜兴传统的打身筒成形,而是采用手拉坯成形法,并且在壶身施以化妆土釉,其精者外表酷似宜兴壶,然掀盖即见真章。

同样以宜兴壶为师,潮汕壶与台湾壶在款识上各有差异,大部份的潮汕壶都尽可能地模仿宜兴壶的款识,常见的有各式”惠孟臣”、”逸公”以及各种诗词款,落款方式一般为铃印章款,印文以阳文篆字为 主,楷字为次;诗词款印则为 阴文楷、篆字。底款亦有写刻者,写多刻少,大概乘泥半干, 以钢刀写就。宜兴壶常见的双刀法、三刀法刻款在此甚为罕见。至于台湾壶的落款,多采铃印的章款,阴文楷书,写刻款极稀。在款文方面,台湾壶罕见前述的”惠孟臣”、”逸公”之属,而诗词款更是未曾出现,绝大部份为商号,如”东阳出品”、”大甲新益兴”、”头份泉成”等。将潮汕壶与台湾壶的署款两相比较,后者相对草率,事实上,台湾壶的款识仅是一种纯粹的商标概念,而潮汕壶的款风则是有意识地临仿宜兴风格。易言之,款识不仅是商标,更是一种附加价值—即便这种附加价值是藉由模仿而来。这种心态正如今日社会,一些小品牌将商标、标准字设计得和名牌品牌十分近似,藉由月晕效果(halo effect)来提升商品价值感,如出一辙。

除了泡茶小壶外,各式闽粤茶器也被台湾陶人依样临制,但在功能上偶有因地制宜,略作转换,例如工夫茶四宝中十分讲究的砂挑(其上品为玉书碾),清光绪震钧《天咫偶闻》曾言:”盖姚以薄为贵,所以速其沸也,……今粤东白泥铣,小口瓮腹极佳。盖口不宜宽,恐泄茶味;北方砂姚,病正坐此。故以白泥挑为茶之上佐。”这种横把砂姚形制传人 台湾后,并未同样追求轻薄, 反而转为较粗厚耐用的煎药 壶,烧造甚广,为平民日常器用。再如早期民间常见较大型的”龙罐”,一般作为务农劳作时的解渴水壶(某些地区亦作煎药之用),事实上这种大水壶也是清代中期闽南沿海常用之物。这些不绝如缕的茶文化因缘,我们可在历年来闽南出土墓葬茶具,以及下述的水下考古发现得到证实:

二十世纪的最后一年,一项深沉海底近180年的陶瓷秘辛终于浮现—清道光二年(1822)当时中国最大的帆船”德星号”(Tek Sing)载着2000人及包含了若干工夫茶具在内的上百万件中国陶瓷,从厦门港出发。不幸的是,当船即将抵达爪哇外海时,船体触礁并迅即沉没,共有1800人丧生,因此”德星号”被后人喻为”东方铁达尼号”仍tanicof the East)。直到1999年,以英国打捞专家迈克?哈彻(Mike Hatcher)为首的打捞队发现了深海中的”德星号”,并基于商业利益将其打捞上岸。这项号称”世界陶瓷考古史上最大发现”对于研究德化陶瓷史和中国清代的对外贸易情况,提供了重要的具体实物,更对中国茶文化发展史及台湾陶瓷史提供了最历历在目的历史切片。

茶史学家普遍认为,台湾传统工夫茶法主要缘自于厦门,所以这艘由厦门出发的贸易大船上的工夫茶具就显得饶具意义。这些茶具包括了宜兴孟臣壶、潮汕烘炉、砂姚(俗名茶锅仔)、青花白瓷杯、瓷碗、盖碗、茶盘、锡茶罐以及水瓶(台湾称龙罐)等。以工夫茶四宝之首的宜兴壶为例,出水物所见俱为宜兴所制,未见潮汕产品,且其中只有一件清初期的紫砂大壶(W:32cm H:18.5cm),其余俱是宜兴小壶,色泽有紫有朱,规格有大有小,容量约在220至120c.c.之间。

除了极少数的思亭壶依例于把下写刻”思亭”阴文楷书款外,大部份都是在壶底署以”孟臣制”阴文行楷款,偶有铃印篆书款。款文俱为诗词,所见如”大珠小珠落玉盘”、”雀舌先春注此中”、”飞泉直下三千尺”、”一片冰心在玉壶”、”人面桃花相映红”、”白云一片去悠悠”等,均为传统的切茶、切水诗词铭文。制作年代为嘉庆晚期,与其它出土、传世壶的形制、年代俱相符。

台湾地区所用陶壶,在清季是以彼岸舶来的宜兴壶或潮汕壶为主,偶或有江西景德窑、福建德化窑、广东石湾窑等陶瓷壶输人;在日治时期(1895-1945)则以日本茶器为尚。正因诸多外来文化的陆续注人、交流,所以毋庸讳言,台湾茶壶发展史的前大半部均是以外来的客体为主,本地对工夫茶壶的仿制,要比潮汕晚了许多,迟至二十世纪初期才有较具体的产品出现。

正如传人台湾的其它风物一般,台湾的茶壶工艺,亦受到各个陶瓷文化体系的影响,诸如以宜兴茶壶为主的江南茶器、以宜兴小壶与潮汕手拉坯茶壶为主的工夫茶器、以陶瓷土瓶为主的东流茶器等,均对台湾茶壶的风格有不同程度的影响。从2005年开春的两场茶具展(《时代的茶颜—话百年台湾茶具》台北县莺歌陶瓷博物馆主办;《茶飘一路香—茶的文化》国立历史博物馆、嘉义县政府主办)展品中,可以充分看到前述的文化痕迹与风格沿袭,例如《时代的茶颜》展出的日治时期,日人在台烧造的”苗栗”款莲叶茶具,便带有浓厚的江南宜兴茶具风格;展品”南投烧”款茶杯铃有酷似宜兴”金鼎商标”的鼎形印款;展品林根成制梅桩壶组,其茶壶与茶盘形制皆为江南宜兴风格,但半筒形的茶杯与杯上的贴泥纹样却又带着日本风味;再如展品刘信义制朱泥狮球壶组,茶壶显为清末江南的宜兴壶式,但茶船与茶杯又是闽粤的工夫茶具遗绪。此外,两展所见的早期手拉坯小红壶亦然,兹不一一。

风格的移转与重塑,本非一朝一夕之功,台湾茶壶的主体风格,大约要到民国五十年代才开始积极酝酿。

由闽粤工夫茶俗演化而成的老人茶俗,在台湾社会渐趋稳定,蓄势待发的五十年代万户。民国27年留日回台从事陶器生产的林葆家,慢慢走入饮茶风气日开的千家,在民国五十年代初期开发出一套开片茶具组,可谓跨出台湾陶壶创作的第一步。其它陶人如吴义奉、林根成、刘信义、叶司民、曾财万等,虽然在形制上仍带有浓厚的宜兴、潮汕、日本等外来风格,但本土陶艺的种籽早已深植其中,并在民国七十年代起开始萌芽茁壮,孕育了当代壶随晓艺创作的蓬勃前景。

此外,以实用为前提的平价、量产茶壶也在民国八十年代起,着茶艺活动兴起而得到蓬勃发表,许多公司、个人投人人力研发,如陆羽、唐盛、””鬓翼猛) 家,均共同建构了近一、二十年来茶壶发展的新貌。 虽难免受到宜兴壶的实用主义与西方的观念创作壶艺夹击,而踌躇难伸,然而台湾陶人丰沛的信息活水犹胜宜兴,血脉中特有的茶文化基因更强过西方,展望未来,台湾壶艺创作必能走出一条属于新世纪的陶壶之路。

(作者系台湾唐人工艺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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