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收藏是发现美的过程

撰稿/沈嘉禄(记者)

  今天,中国正在经历第四次收藏大潮,它的鲜明特征之一就是许多人将艺术市场当作另一个股市,头脑一热就冲进去,而且相信自己买来的东西一定会成倍地升值,说不定就一夜暴富。一些媒体在其中也充当了煽风点火的角色,从中央台到地方台,至少有十多家电视台推出了鉴宝栏目,虽然泡沫飞扬,则老百姓对财富故事向来兴趣浓厚,故而收视率一路攀升。但市场的现状却是残酷的,今年春拍开槌前夕,记者在拍卖公司和收藏家协会等机构举办的免费古玩鉴定会上看到,蜂拥而至的民间收藏爱好者拿来请专家掌眼的古玩,99%以上都是近年新仿的赝品。有一个民营企业家在“高人”指导下投入3000万元收进了一房间古瓷器,但经真正的行家鉴定,全是赝品。受此打击,老板的脸色迅速白成一张纸,豆大的汗珠刷刷地从脸颊上滚落。

  那么市场上是否有幸运的淘宝者呢?永远有。问题是,所谓的幸运,其实是由寻宝人的眼光决定的。金晓东是上海收藏圈内的幸运者,他的成功就证明了这一点。

  乱世淘宝,郑逸梅指点迷津

  上世纪70年代,金晓东调任文汇报记者,住在报社宿舍的他常在周日一大早去人民广场,会看到一些农村来的小贩天蒙蒙亮即在灯下摆地摊,每人面前铺一张报纸,五花八门的旧货中也会夹杂着一些古旧瓷器。看到玲珑可爱且价格便宜的,就顺手挑几件回去赏玩。

  后来金晓东拜访了文史专家郑逸梅老先生,郑老告诉他,武定路新闸路口也有一个自发形成的旧货市场,每天中午摆出来。他跑去一看,果然有十来个小摊摆成一排,摊头上散乱地摆开了红木镜框、红木座子、瓷器和书画等。于是他也抽空就去逛逛,捡了不少漏。

  当时大家的工资都差不多,40多元而已,尚未成家的金晓东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就将零花钱全扔在收藏爱好中了。乱世中的旧货价格便宜得惊人,清代的寿山石印章,开价2元,还价至1元即可拿下。陈光明款的紫砂鼻烟壶,也能以区区1元钱拿下。有一次金晓东在摊头上看到一件黄杨木雕,刻工非常精细,人物毫发毕现,虽立在掌中不足三寸,却是李白手执金樽举头邀明月的典型造型,大师风范,惟妙惟肖。再细看之下,座子上刻有落款:朱子常。金晓东心里一热,朱子常!不就是清代著名的黄杨木雕高手吗?当即询价,摊主开价20元,金晓东杀到10元,成交。

  黄杨木雕,朱子常遗珠尘土

  朱子常出生于清光绪二年,温州人。其父朱莲川是绘画艺人,外祖父和舅父陈汝斌均是泥塑艺人。朱子常5岁丧父,9岁学艺,拜大舅父陈汝斌为师学塑佛像,后又从姑父潘雨庭学习泥塑艺术。朱子常在10岁时便捏成“三十六尊仙官”,20余岁又学会了雕花技艺和髹漆画。23岁后,朱子常又开始涉足龙灯木雕和木偶头面的雕刻,在35岁时,以黄杨木雕人物作品《济癫和尚》参加南洋第一届劝业会国际比赛,荣获优等奖,1915年,以黄杨木雕作品《捉迷藏》组雕在美国国际巴拿马赛会上获二等奖。从此,朱子常名声鹊起,成为近代中国一流的黄杨木雕大师,人称“伦仙”。

  清代以前,黄杨木雕一般是作为南方家具的装饰而存在的,作为独立的工艺品种并使之成为一个专业,脱离民间雕花人物的固有模式,且雕工更为写实、精致,更具欣赏性,形成独特的风格,则要归功于朱子常。

  金晓东当时购得的这件木雕摆件,现在绝对是不可多得的珍品了。去年北京嘉德拍卖公司上拍一件朱子常的黄杨木雕《送子观音》,大小与金晓东那件相似,结果以55万元成交。行家估价,金晓东的那件,决不会低于《送子观音》。

  当下,朱子常的黄杨木雕作品在市场上一尊难求,是收藏家们梦寐以求的无上妙品,而金晓东一人即拥有4件。记者在他家里还见到两件朱子常的作品,题材均为“黛玉葬花”,高半尺左右,雕刻得非常精细,衣纹流畅,身段优美,神态自然,眼睛和嘴角的刻画更是细致入微。这般高超的雕刻功夫,非现代工匠所能比美。

  立雪程门,尚业煌传授秘诀

  有一次文汇报的资深记者郑重得知金晓东有此雅好后,就悄悄透露一个情报:“虎丘路88号有一位上海博物馆的很有名的古瓷鉴定老法师,名叫尚业煌,上海博物馆建馆以来的文物,大概有一半是他从民间征集的,眼光好得很哪,你应该去拜访他,向他请教。”

  金晓东立即登门拜访,此时的尚业煌不过四十出头,正是做事业的年龄,可惜那时候社会上视传统文化为粪土,将文物古玩当作封资修的东西弃如粪土。看到金晓东有立雪程门的诚意,就逐一指点,使当时苦于没有文字资料的金晓东掌握了不少鉴赏知识。比如尚业煌对他说:“收藏的起点要高,盆碗之类的生活器具可以不收,一只罐等于三只碗,一只碗等于三只盆,实用类的器具不如文房案头清供类的器具。比如炉、砚、洗、笔架山等,不仅做工精,用料好,还能完美地表达传统文人的审美情趣,有缘遇到不妨多收些。精美的大器也应当收。与其买十件大路货,不如集中财力收一件精品。”

  尚业煌这番话是经验之谈,使金晓东茅塞顿开,对他日后的收藏具有指导意义。

  尚业煌对高年份的陶瓷器特别关注。他认为自古以来,文人墨客就特别钟情承载着丰富历史文化信息的高古陶瓷,而对明清的瓷器往往不屑一顾。当时市场上确实也时常冒出一些高年份陶瓷,但人们往往因为它看上去蓬头垢面而不予垂青,而金晓东抓住机会,瞅准价格便宜果断收进。

  北宋梅瓶,老法师夜不能寐

  看到金晓东进步很快,悟性极高,尚业煌又介绍他去拜访另一位古瓷收藏鉴赏家秦廷木或。秦是一位私人医生,家住北京西路,以收藏古陶瓷而在上海收藏界享有盛名,与收藏青铜器的李荫轩齐名。

  在秦廷木或家中,金晓东看到了不少遗世珍宝,秦对磁州和元青花情有独钟,研究精进,陆续收藏了数十件精品,这在元青花尚未被国内文物界所充分认识的上世纪70年代末,是相当了不起的。从此,金晓东受秦先生的影响,对磁州古瓷器特别关注了。

  在尚、秦两位先生的悉心指点下,辅之实物参考,金晓东的鉴识水平突飞猛进。三五年后,他就可以大胆地寻觅高古陶瓷了,也认识了一些古董商贩、旧货店主,建立了彼此信任的关系后,店主也会将好东西留着让他来挑。所谓机会只给慧眼人,在收藏这一行内莫不如是。

  30年里,金晓东收藏了30余件中规中矩的宋金时期磁州窑大器,记者在他家中欣赏到一件白底开光人物大罐,还有一件高54厘米的黑釉剔花牡丹纹开光梅瓶,都是一般博物馆都没有的珍品,无论器型还是绘画,都忠实地传递了那个时代的风格特征和人文理想。那件金代的黑釉剔花梅瓶,是他在东台路一家古玩店里看到的,他与店主较熟,就拿着去请教尚业煌。尚一看就眼睛发亮,忙问:“什么地方弄来的?这精美的东西,我至今只见过两件,连上海博物馆也没有。你千万不能放手!”

  有了老师这句话,金晓东底气大增,忙回来与店主一番讨价还价,遂以4.8万元成交,这在80年代初不是一个小数目。尚业煌事后得知金晓东成功购得,居然激动得两个晚上没有睡着。

  唐代瓷罐,冯骥才惊呼神品

  3年前金晓东还从地摊上意外地发现了一件宋代的越窑刻花粉盒,刻的是凤穿牡丹图案,器型大气,底足稍有外撇,釉色滋润如玉,盒盖上的花纹笔触肯定,洗练传神,北宋时的工艺与气象表现得淋漓尽致。他当机立断地2200元购得,现在这样的越窑粉盒,在国内拍卖会上,起拍价就要在10万元以上。

  他还让记者见识一件唐代越窑开成四年襄阳故夫人罗倩墓志罐。方口圆底,蜜黄色釉,高21厘米,上刻铭文280多字,文采流丽,书法隽逸潇洒,疏瘦劲炼,是唐代书法大家褚遂良体。如此精彩的唐越窑器,在今天南方的省级博物馆也难得一见啦。这件古瓷的品相、釉色、字体风格超过《中国古瓷全集·隋唐卷》第88号与第95号的那两件青瓷墓志罐。前不久冯骥才到金晓东家欣赏了这件带年号的瓷罐后也赞不绝口,称其“真是神品”!

  在金晓东家中记者还看到了一件生动可爱的北宋永和窑蓝绿釉伏听俑。2004年上海博物馆举办周秦汉唐文物大展,展品中有一件褐釉伏地跪拜俑,器形较大,但色彩单调,而金晓东收藏的这件色彩鲜亮,殊为难得。这件瓷俑长13厘米,文官俑身穿蓝袍,帽、鞋、腰带与衣领饰以绿釉,再用黑釉勾眉眼,显得格外生动传神。据金晓东说,台湾故宫博物院也收藏了类似的一件,却是青白瓷素胎,底部刻有“政和七年”四字。他的这件色釉藏品反映了一个历史事实:北宋政和年间,江西永和窑已经与唐代巩窑、洛阳等地一样,已经出产了南方的颜色釉瓷。此俑为元代景德镇使用青花蓝料装饰瓷面提供了一个承前启后的佐证。

  总结自己30年来的收藏体会,金晓东说了一句值得收藏爱好者们记取的话:“收藏实际上是一个发现美、享受美、学习美的历程。”

  他还说:“现在有些老板在暴富之后以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的气势杀入收藏界,但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只看到它们的经济价值,而忽视了古玩的文化价值,不懂得欣赏与理解,买来后朝保险柜里一锁。这样的人,其实是金钱和器物的奴隶,只能满足一下占有欲。真正的收藏家,应该通过学习研究,把文物古玩的价值充分发掘出来,让更多的人一起来欣赏,一起追寻古人的美学足迹,为我们民族的伟大复兴提供足够的文化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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